中国“杀猪盘”魔爪伸向全球，警醒之后的美国打击力度仍远远不够

寻求伴侣的他们成了最佳猎物

2022年12月，38岁的美国康涅狄格州居民奥莉薇亚·伯曼 Olivia Bowman (应本人要求使用化名)处在婚姻触礁的困境中。长期两地分居生活让她和丈夫的关系形同陌路，离婚已经不可避免。

期待迅速找到新伴侣、开启人生下一段旅程的伯曼在一个名叫“和百万富翁约会”(millionairematch.com)的网站为自己注册了会员。

网站首页的粗体字广告赫然标明“世界上最大的百万富翁交友网站”。下面这样介绍：“和百万富翁约会”是一个专为认真寻找灵魂伴侣的单身人士打造的交友网站。“和百万富翁约会”拥有五百多万用户，你注定会找到一个能挑战你的智力、与你志趣相投、爱你的人。我们的客户群多种多样，包括高管、企业家、律师和投资者这样奋进的专业人士，以及名人、有社会威望的人、百万富翁和亿万富翁等高净值人士。

注册会员一天后伯曼就遇到了一位刚搬到新泽西州、名叫“威利·鲍勃”(Willy Bob)的荷兰人。鲍勃热爱运动和旅游，肌肉发达，有一头浓密的短发和性感的小麦色皮肤。

“照片太帅了，简直不像真的，”伯曼告诉美国之音。但是她并未多想，立刻和鲍勃聊上了天，并且马上转移到了另外一个社交平台WhatsApp。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WhatsApp头像是个猫咪。我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的照片呢？为什么用一个猫当头像？”

伯曼再次“并未多想” – 毕竟热爱小动物是个优点。二人开始热聊，从鲍勃名叫Coco的英短宠物猫聊到他喜欢健身、爱好旅游、热衷做饭，到他四海为家的经历 — 荷兰出生、新加坡长大、回到荷兰、最终搬来美国新泽西州，成为房地产公司Compass的一名运营经理。

“我被他的经历迷住了，”伯曼说：“自从12月2号之后，我们没有一天不聊天。我当时觉得，他可真喜欢我呀！”

渐渐的，伯曼发现鲍勃经常会说些蹩脚的英语，比如“祝你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这种美国人从不用的说法。可是伯曼依然“并未多想” – 毕竟鲍勃是个荷兰人，英语不是他的母语。

热聊了十天后，鲍勃向伯曼提出一个问题：“你了解加密货币吗？你知道如何交易加密货币吗？”

伯曼对加密货币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也不算涉猎很深。鲍勃开始毛遂自荐当她的“导师” – 从如何下载APP，到如何把现金换成加密货币，如何建立电子钱包，如何赚取利息，鲍勃很快从伯曼的网恋男友变成了加密货币交易导师。为了防止伯曼不懂而误操作，鲍勃还经常事无巨细的要求伯曼把每个步骤都截图发给他看，以确保交易顺利。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伯曼把越来越多的现金换成加密货币，鲍勃也一直耐心教导，甚至还在二人开心的时刻把一束鲜花快递到了伯曼的家门口。

眼看着电子钱包里挣得越来越多，伯曼在鲍勃的鼓励下开始四处贷款，把更多的现金投入到收益颇高的加密货币交易中。年薪超过15万美金的伯曼信誉良好，所以很快得到了各大银行批准的贷款。鲍勃也为伯曼感到开心，甚至鼓励她把自己的房子做抵押以便贷更多的款。

到了2023年元旦，伯曼已经往她的电子钱包里投入了55万美元。这其中有银行的贷款，有她自己提前取出的养老金，还有跟朋友借的钱。她也觉得是时候和鲍勃见上一面了。鲍勃满口答应：“好的，亲爱的，那咱们就明天见吧！”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一天，伯曼没有等来鲍勃真人，而是手机上一张车祸的照片：鲍勃说自己突然出了车祸，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伯曼放大了鲍勃发的医院照片仔细观察，顿时觉得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医院门口有个大大的十字架标识，照片背景里其他人也全部都是亚裔面孔。

“我一看到照片就哭了。我跟朋友说，我要自杀！”伯曼回忆道。“那绝对不是美国的医院 – 美国医院门口没有十字架的。”

突然惊醒的伯曼开始回想起种种疑点：鲍勃蹩脚的英文，发错的照片，对她投资加密货币的过分关注，对二人的未来有种种甜蜜许诺却从不见面。鲍勃有一次甚至误发了中文信息，之后赶紧撤回。

伯曼告诉美国之音：“我也曾经要求过视频通话。可是鲍勃说他有心理创伤，因为有一次他在和朋友视频通话的过程中目睹了朋友出车祸的全过程。”

居住在俄亥俄州的特洛伊·戈切诺尔(Troy Gochenour)的网恋对象“珊珊”也和鲍勃一样，因为“在视频通话中目睹朋友出车祸”而遭遇心理创伤，无法和戈切诺尔进行视频通话。

珊珊的背景和鲍勃一样丰富多彩：来自乌克兰，自己有一半乌克兰一半亚裔血统，目前居住在西雅图，多才多艺，擅长以太币交易和流动性挖矿。(在加密货币领域，“挖矿”指的是获得代币奖励的一种方式)

2021年新冠疫情期间，48岁的数据中心工程师戈切诺尔在著名社交网站脸书(FACEBOOK)的交友版块认识了珊珊。珊珊在两个月的热聊过程中，从家长里短到无所不谈，二人很快互相产生好感，关系开始变得亲密，直到珊珊有一天“偶然”提到自己是炒币高手。

毫无设防的戈切诺尔听从了珊珊的建议，开设电子钱包进行以太币交易。投入了大约25,800美元之后，突然有一天戈切诺尔发现自己的电子钱包空了。他立刻联系网站客服，结果被告之“你得先交1万多的税钱进来，然后才能取出你的本金和利息。”

戈切诺尔心头一惊：“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被骗了。”

他告诉美国之音，回想起来当然觉得自己很蠢，忽略了太多疑点，但是“那是2021年，西方人对这些诈骗都还不熟悉。美国人一点都不知道”。

刚发现被骗之后，戈切诺尔也沮丧到一度想要自杀，但是还是挺了过来。

他认为面对规模如此巨大的全球性诈骗行为，各大社交网站的监督机制远远做得不够，尤其是脸书。“脸书只关心自己的股价，他们简直就是个（恶臭的）下水道。”

遭遇被骗后的戈切诺尔开始在网上寻找网恋诈骗的信息。除了发现珊珊的照片盗自一名真实生活中的香港网红，他还大大了解了中国地下银行和金融犯罪的知识。他苦笑着告诉美国之音：“我不想说我失去了对每个中国人的信任，还没到那个份上，但这个想法确实经常浮现。”

从东南亚到欧洲到美国，“杀猪盘”无所不在

戈切诺尔现在每天大量时间用于研究网络诈骗和防诈科普工作上。美国之音记者查阅戈切诺尔“潜伏”其中的即时信息交换平台“电报”群后发现，诈骗团伙已经将其犯罪行为公开化、组织化、信息化和流水线化。在一个名叫“汉城入金话术”的拥有20,677名组员的电报群中，组员发布了大量各种细节周密的“养猪指南”：从美国人通常如何贷款、从退休金账户取款、抵押不动产贷款、到假装自己在世界各地旅游、讨论生活日常和兴趣爱好，到进行洗脑教育、劝对方理财、建立信任和亲密关系，无一不及。

“杀猪盘”作为中文网络流行词，是诈骗团伙对交友婚恋类网络诈骗的一种俗称。 诈骗分子准备好人设、交友套路等“猪饲料”，将社交平台称为“猪圈”，在其中寻找被他们称为“猪”的诈骗对象。 建立恋爱或者友人关系，即“养猪”；最后骗取钱财，即“杀猪”。

近年来，由于“杀猪盘”荼毒范围遍布全世界，影响越来越大，连英文也开始直接使用“杀猪盘”的翻译：pig butchering。

杀猪盘的诈骗分子很多自己就是受害者。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以中国和东南亚国家居多，最近扩展到非洲、中东等其他更远的地区)，往往以“高薪工作”为诱饵被骗至东南亚国家之后，关进安保森严的“工业园区”，彻底失去自由，不得不从事诈骗工作，如果“业绩”不佳还会面对饥饿、暴力甚至死亡的后果。

根据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在2023年8月发布的调查报告，全球至少有22万人被掳至柬埔寨和缅甸，被迫从事网络诈骗活动，联合国将此现象形容为“当代奴隶制”。而如果估算包括越南、泰国、老挝、菲律宾等国总共的强迫诈骗规模，人数可能高达50万。

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金融系教授约翰·格里芬(John M. Griffin)于2024年2月和另一名作者合著发表名一篇论文，名为《加密货币资金如何助长了“奴隶制”？– 论杀猪盘经济学》，通过追踪2020年1月到2024年2月期间加密货币交易的来龙去脉，揭示了网络加密货币诈骗的规模和趋向。

论文这样描述杀猪盘的大趋势：“在2020年，我们观察到大量应该是来自中国受害者的资金流入。不过，在中国金融部门2021年禁止加密货币交易之后，中国受害者似乎急剧减少，然后转向美国受害者。”

格里芬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表示，他在四年中追踪到的被诈骗金额高达750亿美元，其中来自欧美受害者的金额大概150亿美元。

格里芬认为，包括币安、火币之类的虚拟货币交易公司，承担着非常大的罪责。他说：“即使最近美国政府与币安达成和解，仍有大量资金流经币安。因此，如果一家公司要与政府和解，他们应该坦白，而不是隐瞒他们的非法活动。所以如果这些交易所要为强迫诈骗行为提供便利，就应该被踢出我们的金融系统。”

格里芬所提到的币安(Binance)是一家全球性的加密货币交易所，币安的货币交易服务开始于2017年，每秒可以处理约140万个订单，提供150多种加密货币的交易。2018年初以来，币安在交易量方面被认为是全世界上最大的加密货币交易所。

2024年4月，币安创始人、加拿大籍华人赵长鹏在美国被控允许犯罪分子在其平台上洗钱而被判4个月监禁。

警醒的美国开始围剿犯罪分子

2024年5月，加州中区法院公布了一项起诉书，指控两名中国公民在加密货币投资诈骗的洗钱行为中扮演了主要角色。这两名中国公民一名是41 岁的达伦·李( Daren Li的音译) ，他是中国、柬埔寨和阿联酋的居民，于 4 月 12 日在亚特兰大机场被捕，随后被送往加州中区法院；另一名38 岁的 张一程(Yicheng Zhang的音译) 是居住在加州天普市的中国公民，他在洛杉矶被捕。

美国司法部发布的消息说：“虽然加密货币市场的欺诈行为形式多样，隐藏在许多遥远的地方，但犯罪者并非逍遥法外。今天，我们宣布逮捕两名外国人，他们被指控领导一项洗钱计划，洗钱金额至少为 7300 万美元，与国际加密货币投资骗局有关。”

李和张均被指控合谋实施多项罪行洗钱和六项实质性国际洗钱指控。如果罪名成立，被告每项罪名最高可被判处 20 年监禁。

美国特勤局调查助理局长布莱恩·兰伯特 (Brian Lambert) 表示：“诸如杀猪盘之类的复杂金融欺诈计划对美国的金融基础设施构成了明显而现实的威胁，因为无数美国人继续成为这种捕猎者的受害人。”他还介绍说， “2023 年，特勤局与我们的合作伙伴追回了超过 11 亿美元的金融欺诈款，今年我们有望超过这一数字。”

2023年12月，美国司法部宣布起诉四名男子合谋进行加密货币诈骗，受害者损失超过8000万美元。根据指控书，张陆(Lu Zhang音译)、贾斯汀·沃克(Justin Walker)和约瑟夫·王(Joseph Wong音译)为加州居民，他们与伊利诺伊州居民朱海龙(Hailong Zhu音译)被控涉嫌合谋洗钱、隐匿洗钱和国际洗钱等七项罪名。

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称，美国2022年接到7万起和杀猪盘有关的报案，受害者损失超过13亿美元。2023年，杀猪盘受害者报案达6万4千起，损失金额为11.4亿美金，平均每名受害者损失约2千美元。委员会发布的报告称，杀猪盘诈骗，即网恋诈骗，和其他类型的金融诈骗案(如冒充政府或公安诈骗)相比平均损失最高。

不过，一直追踪虚拟货币交易的格里芬认为，真实受害金额远比美国政府公布的要高，因为毕竟不是每个受害者都会去报案。他对未来并不看好：“从2021年开始，杀猪盘开始变得尤其猖獗，范围也非常广泛。很不幸，我认为将来情况不会好转，因为目前并没有采取足够的整顿措施，而犯罪分子也在寻找新的诈骗手段。”

特洛伊·戈切诺尔如今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还在一个专门帮助网络诈骗受害者的公益团体“GASO”做志愿者，以帮助其他受害者。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我们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犯罪。我的经历很糟糕，但是还有比我更糟得多的。2022年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当时被骗了几十万美元。很不幸，他最后选择了自杀。”

戈切诺尔目前还是单身，但是他发誓坚决不上交友网站：“我完全失去了对别人的信任，始终处于警惕之中。”